身处江淮，我看多了江浙山岳的瀑布，有的似少女追逐花蝶，有的如顽童捕捉幻影。总是觉得有些浣纱女、山妹子般的羞涩、忸怩。在龙吟虎啸之声如雷贯耳的壶口瀑布面前，我惭愧。往日里自以为是故作矫情的悲壮，不过是金鱼缸里搅动的气泡；我所谓凝神聚力于笔端的深沉喟叹，不过是井底之蛙有气无力的自鸣罢了。我曾经用四字成语垒砌的古典城堡，再怎么以糯米汁勾缝，如何招架得住这瀑布的一哆嗦？

　　来得早不如来得巧，此时恰逢桃花汛期的瀑布。一石水裹挟六斗泥沙滚滚而来，轰隆隆跳入“十里龙槽”，主、副瀑布襟连，类比一次颇有历史意义的会师。绵延几百米的大尺幅，这超宽银幕上，演绎着壮美豪放。

　　流淌进炎黄蚩尤子嗣血脉里的是黄河水；染色了中华儿女皮肤的是黄褐土；铸就华夏文明骨髓的是黄河的万顷沙石。

　　风在吼！黄河顺黄土高原南下，越峡谷，润草地，肥沃了河套平原，滋润着秦晋大地，浩浩汤汤涌入峡谷。这风有秦地剑客的冷面热心；这风有晋地壮士的杀身成仁；这风从东西两岸包抄夹击，笃实浑厚的中原官话、秦腔清一色的仄韵，伴着晋南威风锣鼓的节拍，共同发出爆破音！风是注定要发出吼声的，这是风的宿命，更是风的使命！我身边一位秀发美女被卷走了时尚的帽子。

　　马在叫！浪叩巨岩，飞珠蹦起，脱缰的野马狂暴嘶鸣，聚会壶口。骨骼高大、削耳豹眼的玉斑，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赤兔，鬃毛色泽犹如神兽的一字板肋玉麒麟，力大神速温存老实的小青马……万马奔腾，巨龙掀浪，直抒胸臆，向天而歌。只为唱给黄河母亲听，只为唤起中华儿女醒！

　　黄河在咆哮！天倾大河注壶口，向死而生傲苍穹。瀑布碎了，水流活了！浪头才发出一个单音节的吼，后浪席卷而来。“轰——哗”的响声，不是某一层浪的呼喊，而是浪打浪的合唱共鸣。洪波怒号，激湍翻腾，声如奔雷，叱咤风云。几千里的浅吟低唱，只为这一刻的磅礴辉煌作铺垫。假如此刻扔一头牛下去，估计牛身上的毛会比屠宰场沸水烫过的还要干净，不劳庖丁动手。那霓虹戏水、晴空洒雨、旱天鸣雷、冰封倒挂的奇幻景致，次第上演。瀑布，以最坦荡的方式，把水的品质完美地裸露，把水的筋道弹拉到极致。壶口瀑布一生的业绩，只为放浪形骸、跌宕不羁的成语做注解。如此，也就不枉为做了一场水！

　　黄河在咆哮！壶口曾经是古战场。在秦晋峡谷怒涛助威的布景、音效之下，场面尤为惨烈、悲壮！春秋时期，晋国与北狄在壶口恶战。军旗猎猎，战鼓阵阵，厮杀正酣时，河水暴涨，数千兵卒被浑浊的黄流卷走。上个世纪30年代，抗日救亡，全民皆兵。诗人光未然激赏“来如雷霆力万钧”的壶口瀑布，在排空浊浪中饱蘸浓墨，将一腔热血倾泻笔端，一气呵成，写下气冲霄汉的《黄河大合唱》。唱起这首歌，张老三、王老七们就转身加入了抗日武装，同赴国难；唱起这首歌，铁打的汉子犹如又淬了一次火；唱起这首歌，“保卫家乡，保卫黄河，保卫华北，保卫全中国”就越发众志成城；唱起这首歌，五十六个民族就排列起齐整的方阵，不忘初心，砥砺前行……

　　袖里乾坤大，壶中日月长。谁能倚昆仑逞英雄倒倾金壶？唯有黄河！最有底气说硬话的壶口，装盛的是酒是水，已无关紧要。有容乃大之壶，只为上敬皇天，下济苍生。剩下的，倒一点给秦岭，润泽田园；倒一点给流域，发酵红红火火的旅游；还有剩下的，全部倒给渤海，汇入黄海、东海、南海，勾兑海腥气的潮汐！

　　壶口纳九曲狂涛，黄河播万年雄风。伫立壶口瀑布，听一场最原生态的尖啸交响曲，看一幅最炫民族风的山水长卷，赏一枚最硬正的诗眼！

　　下一站：天下黄河第一湾。